2024年9月24日上午,第三批寻亲成功济南战役无名烈士立碑仪式在济南革命烈士陵园英雄广场举行。郭尧 摄
济南——英雄的城市。
1948年9月,济南战役打响,揭开了解放战争战略决战的序幕。当年,5000多名战士血洒泉城,为国捐躯。由于战事紧张,很多烈士被就地掩埋,捧土为墓,削木为碑,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成了长眠于英雄山下的无名烈士。
时光久远,追思延绵,这座红色之城又用尊崇之心做着一件国之大事:运用DNA比对技术为无名烈士找回身份,让他们与亲人“团聚”。
一
从年少青涩的爱恋,到满头白发的等待,74年,张淑卿苦苦追寻着一个远去的灵魂,她只是想知道自己的爱人在哪里,魂寄何方。
“如果见到他,我非掐他两下,就想问问他,为什么把我自己留下!”貌似一句打趣的话,却让听闻者潸然泪下。孙学通和张淑卿结婚9个月,便从烟台海阳参加了革命,成为华野9纵供给部警卫连的一名战士。
“一切都好,请家里放心,我们马上就要解放济南了。”这是孙学通生前给家里的唯一一封家书。当时,张淑卿立刻回了信,并将家里仅剩的7角钱随信寄出。不承想,几个月后信被退了回来。直到1958年,她再次收到丈夫的消息,这次却是一张烈士证,而安葬地一栏写着“失踪”。
“失踪咋能代表牺牲呢?”张淑卿经常望着丈夫离开家的方向念叨。替丈夫尽孝、为公婆送终后,无儿无女的她孤守在老宅里,终生未改嫁。
直到2022年1月11日,济南革命烈士寻亲中心给她带来一个期盼已久的消息——通过DNA比对技术,孙学通的遗骸找到了。
面对这个消息,张淑卿表情异常平静,只有那双饱经风霜的手在不停颤抖。70多个寒来暑往、2万多个日日夜夜,她的眼泪早已哭干。“生要见人,牺牲了也要看到遗体。”就是这个信念,让张淑卿坚守了74年。
为了纪念这份忠贞之爱,烈士寻亲中心邀请模拟画像专家为他们复原了一张“合影”。看着一身戎装、英俊潇洒的孙学通,张淑卿喃喃地说:“俺不后悔,除了他俺谁也不喜欢。”声音很小,却震撼人心。
这是前不久我到烈士寻亲中心采访,工作人员给我讲的一个故事。“这个场景已经过去两年,但每一次提起,我们都控制不住要流眼泪。每一次寻亲,都是一次精神洗礼,纵然再难,也不能停下脚步,想尽最大努力让无名烈士变成有名英雄。”
2021年初,济南市退役军人事务局探索运用DNA比对技术为济南战役无名烈士寻亲,并专门成立济南革命烈士寻亲中心,组建寻亲工作专班。
二
冬日寒风刺骨,当我和山东省纪委监委宣传部的同志走进烈士寻亲中心,内心却激荡着一股暖流。
大厅墙壁上,悬挂着烈士的画像,他们是首批寻亲成功烈士的模拟画像。我算了一下,他们平均年龄只有23.8岁。还有几张脸庞是那么稚嫩,杨进风、李传武等几位烈士,牺牲时才十八九岁。
同行的省纪委监委干部刘德凤,家住英雄山附近,对于很多烈士的事迹都很熟悉。每一次走进烈士寻亲中心、每一次看到墙上的画像,总是热泪盈眶:“他们是战士,也是父母的儿子,哥哥姐姐的弟弟,为了祖国的解放,告别亲人,奔赴战场,在炮火和硝烟中捐躯!”
大规模运用DNA比对技术为烈士寻亲在山东乃至全国尚属首次。由于烈士的遗骸已经长眠地下多年,能不能鉴定出DNA有效信息,工作人员心里没有底。或许英魂地下有知,第一次提取的4份样本,有2个鉴定成功,给了他们很大鼓舞。
第一份鉴定结果,线索指向招远市大秦家街道滕家沟村一名烈士。几经核实,最终认为这名无名烈士很有可能是“滕学尧”。2021年9月7日,烈士寻亲中心工作人员第一次启程为无名烈士寻亲。
在滕家沟村,寻亲小组找到了烈士的弟弟滕学顺。从12岁分别,到88岁得知哥哥下落,滕学顺整整等了76年。当听到“滕学尧”三个字时,老人哽咽了,颤巍巍地打开了紧锁的柜子,拿出哥哥的烈士证:“我终于可以告诉俺爹俺娘了,俺哥找到了,政府没有忘记俺哥!”滕学尧成为第一位通过DNA比对技术确定身份的烈士。
“寻亲之路不是每一次都那么顺利。”路俊雷是济南市公安局物证鉴定处DNA检验室主任,作为烈士寻亲中心的特聘骨干,体会最为深刻:“有的烈士遗骸腐蚀严重,只能提取牙齿DNA进行鉴定。”提取步骤非常复杂,一个环节出现偏差,检测就会功亏一篑。
有了DNA样本,也不能保证百分之百成功。济南市退役军人事务局副局长祝守国说:“陈旧烈士遗骸的鉴定比对困难很大,隔代非直系亲属的鉴定比对更是世界性难题,有时可能组织几十位甚至几百位寻亲的烈士亲属参与DNA信息采集和鉴定比对,都不能比对成功。”
DNA提取、鉴定比对不容易,找到无名烈士亲属更难。有的烈士牺牲时只有十七八岁,未婚,无子女,在世的亲属也都年事已高。还有一些生前留下的信息不准确,有的参军后改了名字,有的老家进行了区划调整,都给寻亲增加了难度。
即便如此,烈士寻亲中心的同志从未停下奔波的脚步,无奈还是留下一些遗憾,有的烈士亲属在年复一年的等待中去世。一次,一位革命烈士的DNA线索指向荣成市虎山镇五柳村。村里有个叫“宋丕清”的烈士,和济南战役中牺牲的“宋培清”籍贯相同。是不是同一个人?为确保无误,需要采集烈士亲属的血样做DNA鉴定。参军时,宋丕清还没结婚,家里的哥哥和妹妹如今都已去世。工作人员只好采集了烈士侄子宋敏昭的血样,带回济南检测。
鉴定结果出来了,确定“宋培清”就是“宋丕清”。此时,却传来76岁的宋敏昭因病去世的消息。原本欢腾的检验室,顿时一片寂静。
“烈士的亲人很多进入高龄。我们就是要和时间赛跑,早一天寻找到,就能早一天让烈士与亲属‘团聚’。”
三
忠魂不泯,山河永念。2021年6月,47位在济南战役中牺牲的烈士由西徐马烈士陵园集中迁葬至济南革命烈士陵园,标志着为济南战役无名烈士寻亲工作全面展开。
那一天,花瓣撒在盖着国旗的烈士棺椁上;那一刻,英雄山的天空飘起细雨。工作人员在迁葬同时,提取无名烈士DNA样本。雨越下越大,细心的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用雨衣掩盖好墓碑,始终保持着对烈士的至高敬重。
一年后的2022年9月24日,济南战役胜利74周年纪念日。这一天,济南为49位首批寻亲成功的烈士举行立碑仪式。这一天,烈士的亲属从四面八方赶来,齐聚英雄山。威武的济南交警铁骑护卫队护送烈属车队驶过解放阁,驶往济南革命烈士陵园。
这一天,49座丰碑在济南革命烈士陵园立起。团聚的悲声、亲人的呼唤声,回荡在英雄山的上空。
“爹,我找了您70多年,真的快找不动了!今天我把俺娘也‘带’来了,您二老可以团聚了!”76岁的张辉兰拿着母亲的照片,跪在张兆庆烈士的墓前,嚎啕大哭。父亲离开家时,她才3岁,对于父亲的印记都是在奶奶和母亲口中听来的。她没有父亲的照片,只有一张复印的黑白烈士证件,这是这些年父亲留下的唯一念想。这次听说有了父亲的消息,她哭了好几天,说啥也要给父亲点炷香、添把土。
“下葬的时候,能不能放一件俺娘的物件?”77岁的于凤鸣流着眼泪找到工作人员。回忆起父亲于在肖,老人几度哽咽。“母亲和父亲感情很好,父亲走得很匆忙,留下我、妹妹和母亲,日子过得很苦。”于凤鸣说,母亲去世后,他整理父亲生前的遗物和母亲葬在了一起,给父母做了个“合葬墓”。这次能找到父亲的下落,他做梦都没想到。听着他的讲述,工作人员含泪答应了他的请求。
青山埋忠骨,寻亲慰忠魂。每一位无名烈士的背后,都隐藏着几代人的牵挂。烈士寻亲中心的同志以告慰英灵的责任感、时不我待的紧迫感,万里追寻,步履不停。
2023年9月24日,秋雨蒙蒙,英雄广场再次立起54座丰碑,济南人民为王三海等54位第二批寻亲成功的革命烈士举办立碑仪式。54座墓碑,意味着54个家庭的“团聚”。
2024年9月24日,济南又为第三批寻亲成功的革命烈士举行立碑仪式,111位无名烈士成为有名英雄。在由月亭烈士墓前,76岁的由兆松哭得像个孩子,他一手捧着父亲由月亭的画像,一手轻抚着碑上的名字,不停念叨:“俺找到爹了!俺找到爹了!”由兆松说,父亲牺牲的时候,他还没有出生。自己一辈子没叫过一声爹,今天终于如愿了!说着,他把脸贴紧墓碑。
四
致敬英烈,致敬烈属!这是一座城市的情怀,是一座城市的担当,更是一座城市对红色血脉的传承。
烈士寻亲中心的同志告诉我,济南很多志愿者自发加入到为烈士寻亲的队伍,还建了一个“无名烈士寻亲志愿群”,他们帮助开展无名烈士DNA样本鉴定、比对工作,确认烈士身份信息,提供车辆保障等服务,以实际行动致敬先烈。
出征少年身,归来英雄魂。有些烈士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这是很多烈士亲属的遗憾。为了真实展现烈士的容颜,2024年,济南市退役军人事务局联合四川大学开展了一次新的尝试——利用生成式AI技术复原烈士容貌。
研究团队首先对有条件的烈士遗骸进行3D扫描,获得颅骨数字化模型。通过反复尝试与对比,成功复原出王坚仁烈士的面容。当工作人员把烈士复原照片送到王坚仁两个侄子手中时,老人连连感慨:“终于‘见到’俺叔了,76年的思念不再遗憾。”AI技术,给烈士寻亲又注入了更多情感和温度。
截至2024年12月初,济南革命烈士寻亲中心先后组织了17次实地走访,足迹遍布2省16市200多个村镇,行程8万多公里,成功帮助214名烈士找到了“家”,让无名烈士变成了有名英雄。
采访结束第二天,我来到济南革命烈士陵园。晨曦中,英雄山显得更加巍峨。漫步苍松翠柏之间,面对一座座墓碑,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宁静。埋忠骨于英雄山,隐英名于济南城。我相信,每一位为国捐躯的烈士背后,都演绎着英勇无畏的感人故事,蕴藏着不屈不挠的民族精神。
英魂不朽,将永远激励着后人……